走進伊巴謙莫域的世界

撰文、攝影:甄梓鈴

「今日來到這裏的難民,可能在2030年成為另一個伊巴謙莫域(Zlatan Ibrahimović)。」瑞典前移民部長Morgan Johansson說過這樣的一句話。在許多人眼中,著名球星伊巴謙莫域是瑞典國家英雄,但在難民潮衝擊下,近年瑞典社會排外情緒升温,移民家庭出身的伊巴也惹來極右份子攻擊。

走訪伊巴謙莫域的家鄉,無論三歲或八十,提到伊巴的名字幾乎無人不曉,他的成功稱得上是移民後裔向上流動的勵志故事,但住在這裏的人對於融入社會及身份認同存有疑惑,移民問題正為這個以包容開放精神著稱的國度,帶來什麼樣的衝擊?

從馬爾默中央車站出發,僅數十分鐘車程,便抵達羅絲格德(Rosengård),這裏正是伊巴謙莫域成長之地。甫下車,馬路旁一個小商場,黑袍女子提着大包小包的袋子走出來,旁邊一家小吃店販賣着中東食物Falafel,再走遠一點是理髮店,探頭一望,店內告示牌寫滿阿拉伯文,商場對面有個室內運動場,一群不同種族的孩子在踢足球。走在羅絲格德,就像來到一個穆斯林世界,沿着大街慢慢的走着,甚少看見瑞典人的蹤影。

羅絲格德人口兩萬多,逾八成的人擁有移民背景,新移民就業率低,只有38%的人口有工作。談起羅絲格德,瑞典人聞之色變,當地傳媒形容這地方為「戰區」,近數十年間,槍擊、爆炸、強暴、幫派打鬥、行劫等罪案持續上升,2016年比利時布魯塞爾恐怖襲擊施襲者Osama Krayem正是來自羅絲格德。一位瑞典朋友曾說:「我從不去羅絲格德,你永遠不知道炸彈何時在哪裏爆炸。」話雖如此,還是有許多人遠道而來拜訪,只因這兒是瑞典著名球星伊巴謙莫域的成長地。

伊巴謙莫域是一個傳奇。他雖然出生於瑞典馬爾默,在一些瑞典人眼中卻是外來者。他是前南斯拉夫移民的後代,父親是波斯尼亞人,母親是克羅地亞人,自小住在羅絲格德移民區,家境貧窮。在羅絲格德地產公司MKB Fastighets工作的項目經理Daniel Möller表示,到訪羅絲格德的有兩種人:大多數是伊巴的支持者,他們來自瑞典不同城鎮,很欣賞伊巴的球技;第二批是觀光的遊客,瑞典南部城市馬爾默鄰近丹麥首都哥本哈根,遊客來馬爾默一日遊,因伊巴的大名,順道來參觀他的家鄉。

羅絲格德主要分為五大區,伊巴母親的舊居位於Törnrosen,屬於最早期發展的社區,房子看起來比較舊,是一棟棟高樓層、貌似香港彩虹邨的公寓,與瑞典人偏愛的北歐式獨立屋大不同。伊巴曾經說,父母在他兩歲時離婚,他跟着父親生活,回想童年,家中雪櫃總是空空的,連一粒肉丸也找不到,整天餓着肚子。許多時候他會跑到母親的家找食物,家的樓下有個小球場,他的球技就在羅絲格德街頭練成。

貧民區出身 在街頭苦練球技

Möller自稱是伊巴的忠實球迷,他帶着我在區內走了一趟,我們由舊居走到Zlatan Court(以伊巴名字命名的小型足球場),「這個球場是伊巴足球生涯的起點,以前設施簡陋,只是一個沙地,現在經過改建,完善了很多,入口處還有他的簽名和鞋印,每逢周末住在區內的小朋友都來踢波。」話未說完,他指向對面那棟房子說,伊巴就住在五樓,他不像其他同齡孩子般,一放學便約朋友出外玩,他花了大量的時間練習足球,餓了便上樓吃飯,晚上又回到街場練習。

伊巴6歲開始踢足球,憑着努力考進地區的青年隊。不過,當他踏足瑞典的正規足球訓練時,曾在當地球會馬模BI(現稱羅絲格德足球俱樂部)聽到一些反對聲音,隊友的父母質問教練:「誰讓這個新移民進來的?」移民家庭這身份令他遭受歧視,也正因為經常被人看不起,他在成長的過程中明白到,要比別人強,才能出人頭地。

「這裏有索馬里人、土耳其人、南斯拉夫人、北非人、波蘭人,但沒有地道的瑞典人。」伊巴這樣形容兒時成長之地。住在貧民區,罪案無日無之,年少的他最擅長偷單車,過着和一般瑞典人迥然不同的生活,好像有一道牆把羅絲格德和瑞典分隔開,「我們活在一個與瑞典完全不同的世界。20歲的時候,才第一次看瑞典電影,那時我完全不知道瑞典的英雄人物或體育明星是誰。相反,我和父親經常看美國拳王的影片,如阿里和科曼,或是李小龍和成龍的電影。」

憑藉實力,伊巴成功闖出一片天,曾效力多間歐洲頂級勁旅,更代表國家隊出賽,成為享譽盛名的瑞典球王。成名以後,不少人覺得伊巴高傲自大,但每當提起羅絲格德,他總是一臉正經。他曾在紀錄片中說:「我希望貢獻社區,盡力去感染其他人,成功的方法有很多,我不想他們覺得羅絲格德如人家所說的那麼糟糕。」

從不忘本 盼改變社區形象

「你可以把一個人帶離羅絲格德,但你永不能使一個人忘記羅絲格德」,是伊巴的金句。離開球場,來到通往大街的行人隧道,隧道口寫上了這句話。走進隧道,一幅著名塗鴉作品《伊巴謙莫域的微笑》映入眼簾,「家,是你的心所屬之處」正在出口處。現場所見,隧道上方正在施工,Möller指市政府計劃在羅絲格德興建火車站,希望加強移民區和馬爾默市中心的聯繫,抹掉移民區那種與外界隔離的感覺,「羅絲格德失業率高,有了新火車站,可以方便當地居民進出馬爾默或到哥本哈根工作,改善就業情況。」

Möller所屬的地產公司,其實負責出租羅絲格德移民區三分之一的住屋,伊巴母親的舊居曾是旗下出租單位之一。他說起兩年前,與羅絲格德足球俱樂部合辦一項名為「周六友誼賽」的活動,邀請移民區的小朋友來到Zlatan Court參加足球比賽,羅絲格德足球俱樂部的教練亦在場指導,讓孩子透過活動互相認識,建立社區網絡。他們當時還把伊巴的舊居改裝成「博物館」,按照一些舊照片,把舊居佈置得和以前一模一樣,來參觀的小朋友興奮地問:「這是伊巴的床嗎」、「他平日在家幹什麼」,甚至從五樓窗邊對着樓下球場大喊,模仿伊巴母親叫兒子回家的樣子。

言談間,Daniel Möller總是把羅絲格德說得很正面,真實一面又是否如此?上世紀60年代,執政的社會民主黨實行大規模百萬建屋計劃(Miljonprogrammet),羅絲格德列入發展區域之一。在短短數十年間,為中低收入人士興建了超過一百萬個廉價住房,解決住屋短缺問題。除了羅絲格德外,位於首都斯德哥爾摩郊區的林克比(Rinkeby)、哈斯比(Husby)第二大城哥德堡的漢姆庫倫(Hammarkullen)等均是發展區域。

馬爾默市的瑞典民主黨政治顧問Pontus Andersson認為,百萬建屋計劃意念是好的,非常吸引瑞典人,其後愈來愈多移民搬來,當移民聚居在經濟低迷的郊區,造成貧富懸殊,罪案便接踵而來,「我不建議入夜後去羅絲格德,滋事份子非常活躍,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。」隆德大學政治系助理教授Anders Sannerstedt補充說,羅絲格德晚上經常發生縱火事件,連消防車進入區內滅火都會遭滋事份子投擲石頭;附近地區Seved治安更差,郵差不敢上門送信,居民須自行到郵局取件。

移民不滿被標籤為危險人物

在羅絲格德移民區,我還遇見22歲的伊拉克人Abdularahman,他原居於伊拉克北部城市摩蘇爾(Mosul),卻因戰亂流離失所,三年前隨友人登上難民船,從土耳其乘船逃亡到希臘,輾轉多國後進入瑞典。那時,歐洲正值難民潮爆發,瑞典人口約990萬人,據統計,在2015年共接到16.3萬份庇護申請,難民主要來自阿富汗、中東和北非,人均接收難民的數目在歐洲首屈一指。

在他眼中,羅絲格德是一個種族多元、有着不同文化背景的社區,這裏的人每天過着平常生活,罪案雖偶有發生,但其他社區也存在治安問題。同樣來自伊拉克的Olla,6歲便隨父親移居瑞典,她認為罪案和非法武器買賣是當前羅絲格德所面對的最大問題,嚴重威脅社區的安全,不過媒體也過度放大移民犯罪現象,令移民區被標籤化,產生了各種矛盾,「有次我去斯德哥爾摩探朋友,他們一聽到羅絲格德,反應很大,這裏的人好像都被標籤為危險人物,非常不公平。」

縱然羅絲格德誕生了一名足球巨星,似乎仍抹不掉大眾先入為主的壞印象。移民不滿被標籤,名氣大如伊巴,礙於移民區出身的身份,也不止一次直轟遭受種族歧視。隸屬瑞典民主黨的現任議會領袖Mattias Karlsson曾於2007年公開質疑伊巴不是真正的瑞典人,認為他的性格態度和身體語言都不像瑞典人,而伊巴對瑞典傳媒的攻擊更是憤憤不平,「如果其他球員和我犯同樣錯誤,他們會為對方說好話,當我犯錯時卻沒人為我出頭。(這)根本就是種族歧視,但他們不會出面,如果我是史雲遜或安達臣,又或者有金色頭髮,就算我打劫銀行,傳媒都會為我辯解。」他曾批評說。

或許伊巴的言論有點誇張,但瑞典的排外情緒在今屆世界盃體現得無疑明顯。今年6月,瑞典對德國分組賽中,瑞典籍土耳其裔球員占美杜馬斯(Jimmy Durmaz)因在臨完場前犯規,導致球隊因罰球失利,杜馬斯賽後受千夫所指,他因此飽受帶有種族歧視的侮辱言論,甚至在個人社交網站收到死亡恐嚇。

專研瑞典足球文化的馬爾默大學教授Torbjörn Andersson表示,足球運動中絕對存在種族主義,占美杜馬斯事件可能是年輕球迷一時失望,和種族主義者在網上隨意作出惡意評論,但相比其他國家,瑞典足球的種族爭議較少,反而社會排外的情況比球壇嚴峻。在2000年代,有三隊具移民背景的足球隊在瑞典達到了頂級聯賽的水平:亞述人隊(Assyriska FF)、敘利亞人隊(Syrianska FC)和庫爾德人隊(Dalkurd FF),反映瑞典足球非常多元化,許多移民球員表現出色,更視伊巴為學習榜樣。

隨着瑞典大選臨近,移民問題再次備受關注。以往,選民偏向注重經濟成長、就業、教育、社會福利政策等相關議題。但這次情況不同,在難民危機的影響下,政黨「打移民牌」無疑最能吸引人眼球。在瑞典南部起家的反移民右翼政黨瑞典民主黨更因此冒起,該黨在2010年首度晉身國會,2014年大選中拿下12.9%得票率,贏得49個議席,成為瑞典的第三大黨。截至今年8月底,多份民調顯示瑞典民主黨獲得近20%的支持率,聲勢直逼執政的社會民主黨。

Sannerstedt研究瑞典民主黨的發展多年,他分析稱,該黨成立之初,有着新納粹主義的身影,這類政黨理應不可能在瑞典興起,但自從2005年Jimmie Åkesson當上領袖,他引入禁止種族主義言論的禁令,違規者會被逐出黨,政黨路線遂漸漸起了變化。如今,該黨標榜自己是民族主義和社會保守主義的政黨,又將反移民的口號重新包裝,改為收容成本高昂、納稅人的錢應優先放在發展褔利政策上,如醫療保健、退休金或老人服務。值得注意的是,該黨的新路線引起不少人共鳴,特別是年長、學歷程度較低的選民。

事實上,由二戰至1990年代南斯拉夫戰爭,早期的瑞典便因勞工缺乏而從芬蘭及其他國家引進大量勞動人口,其完善的福利制度與開放包容形象也一向吸引外來移民。傳統上,瑞典政黨大致分為左翼和右翼兩大陣營,不論執政黨的左派聯盟,抑或由溫和聯合黨、中間黨、自由人民黨等組成的中間偏右聯盟,都高舉人道主義的旗幟,不願接受瑞典民主黨削減移民的立場。

可是,2015年是一個轉捩點,鑑於難民潮人數太多,政府在安置方面承受巨大壓力,即使關閉了邊境,移民局估計2018年底將再接收近2.3萬名難民,使瑞典人不禁對移民產生疑慮。傳統政黨對移民政策雖各有意見,但都開始意識到,難民問題再這樣下去會給社會帶來負擔。

治安不佳 極右派怪罪外來者

馬爾默市的瑞典民主黨政治顧問Pontus Andersson受訪時表示,該黨不是反移民,反而十分歡迎新移民到瑞典就業和求學,只是瑞典實在容不下更多難民,當中治安是最大問題。自今夏以來,瑞典三大城市相繼發生多宗槍擊案及縱火燒車事件,即使警方沒透露案件疑犯身份,但人人都心裏有數,因為大部分案發地點位於近郊移民區,羅絲格德也包括在內。他指出,許多難民來了瑞典多年卻一直還是生活在族群的小圈子裏,不接受瑞典文化和語言,難以融入社會,「收容政策不完善,國家正走向錯誤方向,讓民眾對執政黨的信心下滑,他們開始求變,瑞典民主黨的機會便來了。」

「移民不喜歡瑞典民主黨,但移民區投票率低,上屆選舉羅絲格德僅52%人口參與投票,而馬爾默其他選區投票率高達九成。」Olla說。Olla和幾位伊拉克朋友在羅絲格德成立了社區組織,鼓勵移民踴躍投票,她強調減低犯罪率是政客的首要任務,「羅絲格德有好多面,不只有罪犯或伊巴,許多移民青年甚至想成為比伊巴更出色的人。」

離開移民區,回到馬爾默市中心露天廣場,三年前伊巴重返家鄉,隨巴黎聖日耳門在歐聯作客大戰母會馬模,當時廣場上架起屏幕直播比賽,每一幕畫面都牽動着馬爾默市民的心,市內最高建築物Turning Torso更亮燈砌出「Z」圖案,熱烈歡迎他回歸。

如今廣場附近擺滿街站,各政黨抓緊最後機會拉票,幾個中東青年走到瑞典民主黨的街站激烈議論。在伊巴的家鄉,人們稱他為「馬爾默之子」,對他的成就感到無比驕傲。但每當談及這位足球巨星,無可避免會扯上移民問題,支持與反對者往往鬧到面紅耳赤,互不相讓,而這,就是今天的瑞典。

*文章刊登於第128期《香港01》周報(2018年9月10日)《在瑞典大選進行時 走進伊巴謙莫域家園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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