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齣電視劇,令澳門的「十月初五日街」無人不曉。1910年10月5日,葡萄牙革命成功,推翻帝制,建立共和國。在澳葡年代,人們為了紀念國慶日,把這條繁華一時的街道如此命名。受葡萄牙影響400多年,澳門成了中西文化交融的城市。1999年澳門回歸中國,殖民地年代遺留下來的葡國風情依然存在—除了人們看得見的街道名稱、葡式建築等外,還留下「三文四語」的獨特語境。
三文者,中文、葡文與英文;四語者,粵語、國語(普通話)、葡語與英語。「三文四語」彰顯澳門文化的多樣性,而且通曉多種語言,何樂而不為?不過,自回歸之後,懂葡語的人少之又少,近年在「一帶一路」推動下,澳門人重燃學習葡語的熱情,葡語復興真有可能嗎?
與此同時,澳門人普遍以廣東話為母語,隨着大量外來人口遷入,普通話的使用頻率不斷提高,令人擔憂廣東話的主導地位。記者早前走訪澳門,採訪了不同背景和年齡層的人,了解他們對澳門語言發展的看法。
通往大三巴牌坊的街道上是滿滿的人潮,商店林立,好不熱鬧,在人潮中穿梭,只聽到普通話的交談聲;人有三急,走進大型商場找廁所,開始時用廣東話向職員詢問,遇上幾位東方及外國臉孔的職員,都以普通話回應。澳門1999年回歸後,中文和葡文一直是官方語言,澳門人跟香港人一樣,日常溝通普遍使用廣東話,但今天遊走澳門的大街小巷,會否感受到廣東話和普通話的地位,正在這城市此消彼長?
四年前發生過一段小插曲。蘇嘉豪當時還未當上立法會議員,他發現Facebook用戶於澳門發布貼文時,網站把地理定位名為「Ao-Men」(普通話拼音),於是他和幾位朋友發起網上聯署反對,逾2,000人響應,Facebook在數天內改回「Macau」。雖然事件告一段落,但他漸漸意識到,不只地方的譯名在變,澳門的語言環境也悄悄地變化。
根據澳門統計局數據,從2001年到2016年,15到29歲青年人口中,以廣東話為日常用語的人雖然從8萬多上升至超過12萬人,但所佔比例從84%下降到77%。數據顯示,以普通話為日常用語的澳門青年,由2001年的2.8%上升至2016年的9.1%,即人數由2,000多人增至1.4萬人,增幅達幾倍以上,甚至有受訪小學生表示,學校課堂幾乎全部用普通話教學。廣東話會否像其他方言,愈來愈少人說呢?
撇開政治身份,26歲的蘇嘉豪是土生土長澳門人,對本土語言的發展十分關心。他眼中的澳門,在語言文字使用方面,大部分人講廣東話,寫繁體字,這是澳門的獨特性:「這些都是上一代沿襲下來的,廣東話是大多數澳門人的母語和生活用語。」
不過,澳門的語言狀況近年發生了不同程度的改變。蘇嘉豪表示,廣東話無疑是澳門地區最常使用的語言,但現時許多公共服務都不再使用廣東話,無論在娛樂場所或餐廳,職員招呼客人的時候,都主動地用普通話溝通。在這種情況下,普通話慢慢地取代廣東話,也令澳門人習以為常,「我們經常問為何賭場要寫簡體字?我們知道賭場服務的大多數是內地人,但好多內地人都看得懂繁體字……有些人不明白語言當中的重要性,總覺得我們執着於小事,爭論很無謂,但每一件小事都很重要,若放過這些小事情,(情況)就如骨牌。」
記者說起,剛才在亞馬喇前地轉車時找廁所的經過,詢問了幾位商場職員,對方都用普通話回應,蘇嘉豪說這很常見。他說,從事賭業、餐飲業和服務行業的人一般是外勞,因此人們不管到哪裏去,都被普通話的語言環境緊緊包圍,他亦認識一些澳門人堅持只說廣東話,「去餐廳或光顧服務業,他們堅持對侍應說廣東話,侍應(操普通話)可能聽得懂,又可能聽不懂。他們就是堅持不說普通話。」
不只是溝通工具 更是身份認同
語言從來是身份認同的重要一環,也影響着對居住地的歸屬感。曾赴台灣留學的蘇嘉豪,其實能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,卻不忍看到廣東話在澳門的使用空間不斷收窄,其中一個典型例子涉及澳門航空公司。他對記者表示,最近接獲不少市民投訴,指澳門航空的航機上甚少粵語廣播。根據國際航空運輸業的普遍做法,航空公司一般以註冊地的官方和本地語言,作為機艙廣播的語言之一,但澳門航空多數航班只使用普通話和英語來廣播內容。
他指出,澳門航空是澳門唯一一家註冊航空公司,理論上必須有粵語、普通話及英語等多語廣播,「當我們追查時,民航局的回覆是澳門航空所聘請的機艙服務員,本地人佔21%,即表示懂廣東話者只佔21%,當局以這個理由答覆沒辦法每一班航機都設有粵語廣播。我們的角度是,這不僅是本土文化問題,更關乎機上安全,如果乘客因聽不懂廣播,出了事故便是一個問題。」政府亦留意到社會上有不少聲音,建議航空公司及澳門機場將粵語列作第一語言廣播。消息傳出後,有空姐向他反映,航空公司制定了新政策,盡量安排每班航機使用粵語廣播,即使空中服務員不是澳門人,都必須學懂一些簡短的廣東話。
語言研究者:勿把語言政治化
城市語言環境轉變的一半原因與新移民有關。早在1970年代末期,澳門經濟起飛,對勞工需求大,加上中國實行開放政策,大量內地人湧到澳門謀生及發展,澳葡政府曾實施關於中國非法移民的抵壘政策,即任何人士從內地非法進入澳門後,便可以成為合法澳門居民。然而,過多人口遷入對社會造成壓力,政府於1984年開始取消抵壘政策,對非法移民「即捕即解」,限制移民數目。蘇嘉豪稱:「除了1980年代從廣東省遷來的人之外,2000年後,福建及其他外省的新移民湧來,他們帶着不同地方的口音,如今在澳門街上很容易碰到說普通話,或帶鄉音的人。」
澳門統計暨普查局2016中期人口統計,在澳門整體人口中,在內地出生的比澳門出生的高三個百分點。最新數據顯示,截至2018年3月底,澳門總人口為65.67萬人,較2017年第四季人口統計增加3,600人,其中女性佔53%。而今年第一季由內地移居澳門有1,007人,按季增加62人,外地僱員有18.13萬人,其中來自內地的人口高達62.8%,其次是菲律賓(16.2%)和越南(8.4%)。大量外來人口遷入澳門,他們多以普通話交流,廣東話的主導地位因而受衝擊。
上述只是一小撮例子而已,由粵變普的情況在校園更加常見。研究粵語多年的澳門大學中文系教授鄧景濱對記者表示,隨着時代發展,在澳門,愈來愈多人說普通話是無可避免的趨勢,不單單是新移民因素,部分人從幼稚園開始接觸普通話,估計20年後的澳門,慣用普通話的人口比目前更多。
談及澳門熱議的粵普之爭,鄧景濱形容澳門是一座語言博物館,澳門人來自四面八方,語言多元化。從學術角度來看,學習共同語普通話是應該的,「除了學曉母語之外,還要學習多種語言,包括第二及第三語言,普通話只是其中一種第二語言,學習多種交際語言是無壞的,方便工作和交際,不需要對立起來。」他強調,勿把學習語言與政治扯上關係,長遠對社會和學生並無益處。
去年,澳門出現教學語言爭議,教育局代表在電台節目《澳門講場》宣布,會依香港「普教中」的經驗於澳門中、小學推動普教中教育,目的是提升學生語文能力和競爭力。目前,澳門沒有正式頒布相關政策文件,但部分中小學已自主安排用普通話教中文。據統計,澳門小學的普通話授課比率為22%,中學則超過26%,有教育界人士稱比例將進一步上升。
不抗拒普通話 惟怕粵語被取代
大學的情況又如何?鄧景濱表示,以澳門大學為例,課程教學語言一般是英文,中文系的課堂比較特別,分為兩種語言教學,內地教授採用普通話,本地教授則用廣東話,「母語容易聽得明白,學生容易吸收。」他續稱,以前中文系課堂百分之百用廣東話教學,現在內地本科生佔10至20%,唯有少數服從多數,「我一直堅持粵語教學,在課堂用書面語言,有講義和書本,若內地生聽不懂可以發問,或者建議他們結識一些懂粵語的朋友互相交流,他們大概花半個學期便能適應。」
問他會否憂慮,廣東話在澳門的地位在數十年後被削弱?鄧景濱沒有直接回答,強調在學好普通話的同時,要珍愛母語,粵語音韻之美,其他語言無可代替。他說,粵音有九聲,平仄押韻比只有陰平、陽平、上聲、去聲「四聲」的普通話優美,「課堂上,我會叫內地生用粵語和普通話朗讀唐宋詩詞,比較兩者分別。粵語是從唐宋用語直接繼承而來,它有悠久歷史,是中華傳統文化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……母語是思維語言,我們要深愛自己的母語,𠄘傳及發揚下去。」
同樣的問題,我們也問過蘇嘉豪。他不感樂觀:「現在只是回歸之後頭廿年,(說廣東話者)減少的速度較慢,但當說普通話的市民愈來愈多,他們慢慢長大,再去組織家庭,以普通話作為第一語言的人口比例,將會按幾何級數上升,可以預見將有更大幅度的改變。」不過,他相信廣東話未來在澳門不會消失,甚至有過半的人口仍懂廣東話,只是比例會縮小。
蘇嘉豪說,澳門年輕人大多不抗拒普通話,他們願意學習新事物,最大爭議點是,將普通話取代廣東話的趨勢,「現在首當其衝是學校,之後會否滲透至生活中?這才是年輕一代着緊的問題。」
文:甄梓鈴